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和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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和子

和子

 

昨日瞳

洛市的新区已建成多年,北边老城区的边缘是大片荒废场地。十多年前这里要建成新的商业区,工程量开展不到一半,便赶不上新的政策要求,被匆匆潦草一笔盖过。墙体来不及粉饰,钢筋混凝土经多年风雨裸露在外,像是巨人未腐朽垮烂的尸骨,红砖残损破烂,一副末日废土的景象。这样的地方也迷人,与现代都市的高楼大厦对比下,有种粗犷荒诞的奇妙感。是野猫的天堂,丧家犬的新聚居地。偶尔有酷爱街头文化的毛头小子跑到这里涂鸦、滑板,骑几圈机车,轰鸣声到半夜。虽然偏僻,也不会出意外。这里建筑物都不高,故而夕阳很好,他们总是习惯叫这儿落日街区。


“队长,”裴文从法医身边绕过,单手拉起警戒线弯腰穿过,“女尸,亚洲人,20岁左右。被挖下一只眼睛,这叫什么事啊,都第四起了。”

明昉和身边路过的警员打了个招呼,问道“现场有发现什么吗?死因呢?”

“没有明显的外伤,还要回去做进一步检查。”叶秋举起一只手接下话柄,“估计这里不是第一现场,没有什么痕迹。”

“就算有,也都被冲干净了吧。”明昉环顾下四周说。

死者是一个年轻的女孩,被发现时整个人浸在水里,乌黑的长发像打翻的墨盒,在还算清澈的水里散开,倒像没画完的山水写意。面容清秀,长时间经雨水浸泡肤色惨白,嘴唇也没有血色。那位侩子手很精细地给她装扮了一番,甚至还给她的双眼蒙上一条红色的绢带,像血线蜿蜒,掩耳盗铃般盖住一只凹陷下去、空荡荡的眼窝,如精心挑选的礼物一样放置在这里。

未完工的游泳馆多年荒废,半露天的屋顶让杂草丛生的泳池集满雨水。凶手就地取材,饶有兴致的撒了不少野花进去。

“南姐还好吗?”叶秋问,“死亡时间应该是昨天,因为在水里泡着,还要我们回去具体检查一下。没有抵抗伤,应该是用了一些药物。”

明昉摘下橡胶手套,不可见的轻叹道:“告诉她了,又一起,她应该知道。”

“这个场景,怎么说呢,”裴文似乎在努力措辞,“不血腥不骇人,如果没有发现尸体的话,是一个不错的风景。”

“像一幅画,虽然是很诡异的联想,但真的很像。”明昉接着说,“《奥菲莉亚》,青柊博物馆里有它的复制品。”

“啊啊,我想起来了,《哈姆雷特》里,奥菲莉亚失足落水。那在这里凶手是想表达什么吗?”裴文皱起眉头思索。

“队长,你说最开始的两起,凶手只剜去了受害人的眼睛,现在为什么开始杀人了?会不会是有模仿犯啊?”裴文跟在明昉身后,“其实一开始我就想不通,都干出挖人眼睛这么残忍的事情,还会不伤人性命,图什么啊?”

“我一会儿要回警局,”明昉说,“你盯一下法医那边。”走了几步她停下,又回头说:“不要试图和杀人犯共情。找他们的动机,判定他们的罪,至于他们是怎么想的,有空等探监的时候再问吧。”


明昉看了眼宠物店门上“休息中”的牌子,犹豫片刻,推门而入。

“不好意思,打扰了,我来接栗子回家。”

钟映打开前厅里的灯,“没关系,我也没什么事,在这多跟它们玩一会儿。”钟映推了下茶色的眼镜,“大警官,最近的案子很棘手?没时间的话,可以把栗子放这儿,有空我会多照看。”

“没事儿,我把它送朋友家,正好陪陪她,做个伴。”明昉拉着牵引绳,“谢了钟哥,我有个同事家里的猫生病了,我给推了你的联系方式。改天请你吃饭。”

“嗯,快回去吧,我也要关门了。”钟映看着明昉推门走出,清脆的风铃声渐小直至归于寂静。


“队长,”裴文关上办公室的门,放下一沓文件。“死者叫关乐,26岁,大学毕业不久,在新思酒店工作,住在云坤东街,合租的室友上报过失踪,两天前她就没有回家。”

“致死原因是注射了氰化钾,死亡时间在三号晚上十一点到十二点。我们在她体内还发现了镇定剂和止痛成分的药剂。这点和之前很不一样,虽然是第二名死者,但是可以说这是第一个被凶手直接杀害的。”叶秋把报告递给明昉,“但从摘除眼球的手法来看,基本可以确定是同一个人。”

“刚刚毕业,人际关系不会太复杂,”明昉说,“她工作环境的人流量很大,酒店那边有问过吗?”

裴文点点头表示赞同,“她的社交圈很干净,通话记录也没有异常,很好相处,应该不会有什么人想伤害她。我觉得可以排除熟人作案的可能。”

明昉合上笔盖,看着罪案板上的人物关系图。乱糟糟的白板,写字的人字迹不太工整,几张受害人的照片贴在上面,在一堆错综复杂的关系里挣扎。


挖眼者,这一系列案件的嫌疑人。最开始的两起,凶手只取下了受害人的一只眼睛,第一名受害人报案后,因为并未伤及性命,没有受到警方的重视。时隔半年,又有了第二名受害者,那位来自贫民窟的少年,因为得到了凶手留给他的一大笔钱,默认为器官的买卖,半个月之后才选择报警。伤口愈合,错过了取证的第一时间。直到半个月前,出现了第一位死者。南阳的妹妹小容因双眼被剜,伤口感染引起的并发症死亡。这也是第一起双眼被挖的案件。单看这些案件似乎也没有什么联系,单纯施暴、报复犯罪、器官偷盗,但它们的手法及其相似:刀口流畅,保证了眼球的完整度,没有太多额外的伤口,并且术后,都给受害者进行了相应的处理。手法不及外科医生精湛,但也很细致,可以说嫌疑人很擅长使用手术刀一类的工具。凶手极其细心,没有留下什么有用的痕迹,两名幸存者也记不清自己遇到过的异常情况。


“我们从那条红带子上发现了一些粉末,还在检测中。不过也有可能是在抛尸地才沾到的。”叶秋补充道。

“死者一般都在酒店大堂里工作,负责接待引导,”格瑞打开监控视频,“她失踪前一天的上午还在酒店,招待几名客人后,在酒店门口和一名男性进行过交流,当时死者明显面色不悦,对方的情绪也有些激动。”格瑞又播放起另一段视频,“三号中午十二点午休后,死者从酒店侧门走出,离开了监控范围,这是最后一段监控视频。”

“下午没有上班,她的同事怎么说?”明昉问。

“她身体不舒服,和同事打过招呼,也没有人在意。”格瑞示意大家继续看视频,“我们看了最近的监控,这名男子之前还出现过两次。”

“她家那边,云坤东街的监控录像有什么吗?”明昉揉了揉后颈,“还有日落街区附近的监控呢?”

“云坤东街那里的监控坏很久了,年久失修,没有办法。”格瑞说:“日落街的监控只有几个主道路口的,要看市区北出口的监控,分析路线有点麻烦,技术小组还在计算。”

“明姐,和死者有过争吵的男子,是一名画家,小有名气,最近青柊博物馆还有他的作品展出。”裴文给了明昉一个眼神。

“监控的事情格瑞你继续跟进,明天找个时间联系下南阳。”明昉起身,“裴文,你再筛查一下全市的外科医生,注意那些可能会接触到氰化物的。我去看看这位画家的大作。”


“我回来了。”钟映打开客厅的灯,“吃过饭了吗?我给你带了海鲜粥还有小蛋糕,喝一点?明天早上再吃蛋糕吧。”

白洛光着脚从工作室走出来,踮着脚搂住钟映脖子,鼻尖快蹭上他耳朵。“我要吃小蛋糕,现在吃。”

钟映把她搂腰抱起,双脚堪堪离开地板。贴着白洛的肩头,钟映开口:“小洛,以后不要这样了。”不知道是在说晚上吃甜食还是不穿鞋子。

“你今天好像很累,工作上遇到什么了吗?”白洛舔掉嘴角的奶油,又挖了一勺要喂给钟映。

钟映对甜食没有偏好,但还是乖乖张嘴吃掉。“有位客人带她的宠物狗来做安乐死,已经年纪很大了,狗狗还有其他病。”钟映抚摸着白洛光裸着的小腿,“脚怎么这么凉?”他伸手转为给白洛暖脚。

“对它来说,安乐死是很好的办法了,我有用镇定剂缓解,它不会太痛。”钟映又加上另一只手,“就是做这样的事情,亲手把它们送走,还是不太舒服。”

“离开也不是坏事,谁说葬礼上一定要掉眼泪。”白洛把脚掌踩在钟映大腿上,微微施加力,感受得到温暖又结实的肉体。“你救过更多的小猫小狗,安乐死不也是为它们好吗?让它们继续痛苦的活着,就是好事吗?”白洛很快吃完了一角蛋糕。

“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?”白洛起身去扔掉一次性餐盒,“我不会再多吃的,我保证。”


白洛的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,她很少出门,也不需要经常出去,因为钟映会把她想要的东西都带回来。

白洛的工作室明亮通透,采光好的窗子一半总是遮上窗帘,因为她不喜欢晒太阳。房间里的大部分陈设都出自白洛之手。她有一展柜的骨架标本,有的看不出是什么动物,白洛偏爱鸟类和小型的哺乳类动物,它们的骨骼大都小巧精致,适合拼凑再造,那些看不出具体生物形态的骨架,就是白洛用两三种动物做成的。

钟映是宠物医生,有一家自己的宠物店。白洛会做宠物们的标本,他们的主人不想自己的爱宠远去,总想用各种方法挽留或怀念。钟映的顾客也是白洛的客源,遵照宠物主人的意愿,白洛主要做骨骼标本和剥制标本这两种。

白洛今天手头没有工作,心血来潮想要试一试透明骨骼染色的方法,这是她最近在网上看到的。用药物将生物体的肌肉组织透明化后,再利用特殊染剂将骨骼进行二重染色,可以让生物标本依骨骼成分呈现不同的红蓝两色。白洛选用了一种鹦鹉鱼,是由橘色双冠丽鱼和紫红火口杂交而成的血鹦鹉。白洛觉得它的外形有趣,与正常鱼体不大相同,它的尾鳍付之阙如,脊椎连续弯曲,像一个爱心的形状。

鱼是从商贩手里便宜买来的奄奄一息的鱼,白洛不会痛下杀手。钟映从花鸟鱼市场紧赶慢赶,还没到家门口,这鱼就翻了肚子。去除鱼的内脏,白洛没少费工夫,她极少下厨,手艺主攻方向不是这种变温水生动物,毕竟也很少有人会在养的鱼死后冒出做成标本的想法,一条没有体温的鱼,经不起怀念。

离白洛开工正经还得好一段时间,处理完鱼的内脏后,要先用10%的福尔马林浸泡一周时间,这期间她还是要找别的事情做。

白洛偶尔会去钟映的店里待上半天,猫猫狗狗有特殊的味道,屋子里暖烘烘的。她也喜欢小动物,有柔软的皮毛,小身体里心脏有力的跳动,会跟你撒娇,咕噜咕噜的叫。但家里没有养,承担起一个小生命的责任,白洛没有。

    

“我不要别的鸟,我就要小白。”白洛看到一个女孩哭哭啼啼的说。

小姑娘养了多年的宠物鸟死掉了,家人为了安慰伤心不已的女儿,想着来店里再挑一只回去,但小姑娘不领这个情。

“死了就是死了,再找一只鸟替代,这不是拿别人的血肉堵自己心里的窟窿吗,有什么用。”白洛在心里诽腹。那家长准备的好周全,带着宠物鸟的尸体就过来了,一幅势必要找只一模一样的架势。

“不好意思,我这里小,只有这么几只鸟,如果你想找到一样的,还是去别处看看吧。”钟映也无奈,对付哭泣的小孩和看起来就难缠的家长,他一个都不在行。

“要不要把小白做成标本,永远陪着你。”白洛不再撸手里的猫,骄傲的蓝猫似乎不满动作的停下,伸个懒腰就跳到地上溜走了。“我是一个标本师,会做很多动物的标本。”白洛打开相册展示她的手艺,“怎么样。要把它交给我几天吗?”

孩子觉得新奇又意外,随后点点头,小鸟的尸体被送到白洛手里。

“它不会和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,但肯定比现在的样子好很多。”白洛不会给旁人过高的许诺和期望。


洛喜欢从鸟类的胸腹部下刀,用刷子把胸膛前的羽毛向两边分开,露出粉嫩皮肤的缝隙,白洛就可以正式开始了。沿着龙骨的突起向胸部中央把皮肤剖开一段,再仔细用刀剖开皮肉间的结缔组织。当颈部和肩部露出时,用打磨锋利的剪刀把两翼根部上肌肉剪去,露出关节,再剪断。这是繁琐的活儿,但白洛的技术一流,她最擅长缝合这一步,从颈胸部开始从上向下,她可以不损伤羽毛精细地缝好,针脚也漂亮。最后再把姿势形态整理好,就算大功告成。

白洛很满意这次的作品,小型鸟类操作上不会有什么困难,仔细些就可以。它的羽毛洁白而柔软,现在摸上去好像还有余温残留,不过这当然是不可能的,白鸟刚经剥皮拆骨,绝无还魂可能。

临近傍晚,夕阳正浓。白洛的屋子看不到日落,她走到一半又折回,踩上拖鞋又出去了。客厅里空荡荡的,钟映还没回来,显得冷清。平日里缩在工作间,对着手头上那一点天地,白洛很少感到空旷。

刚在一起不久时,白洛时常会拉着钟映给他画画,有时要他一动不动,有时随钟映的心意,白洛看到什么就画什么。

客观来讲,钟映长得周正,身材因为锻炼也不错。肩宽,从背后看上去很有安全感。腿部不发力的时候,大腿内侧的软肉细腻好摸。夏天在家穿短裤,很方便白洛从裤腿伸进去,打着空调,皮肉摸起来凉凉的,手感极佳。

白洛最爱钟映的眼睛,瞳色乌黑明亮,显得幼态,眼型流畅,眼尾有自然的上挑,垂眸时像有只静立的鸟雀身形,实在灵动。盯着他眼睛看,总觉得有话要对你说。白洛从前觉得把爱人的眼睛比作星辰实在夸张矫情,但若星星实在漂亮,想摘星辰也不见得荒谬。

“怎么,看着迷了?”钟映放下手上叠好的衣服,抬头对白洛一笑。

“觉得你眼睛漂亮。”白洛用膝盖挪了几步远,跪立在床尾,俯身亲了下钟映的眼睛。“大家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,怎么偏偏你生得最好。”

“只是我眼睛漂亮吗,你不也在我眼里吗。”钟映搂过白洛,让她枕在自己的腿上。“整个世界都映在你眼中,他们不都美好,你才最漂亮。”


“画家没有问题,事发时他正在教课,有很多人都可以做证,画室在市中心,到日落街区开车过去至少要两个小时。”从博物馆回来的明昉没有什么收获。

“他和死者发生争吵是为什么啊?”裴文好奇两个人摩擦的发生。

“那个画家想请死者做人体模特,裸体的那种。死者当然不会同意,觉得被冒犯,两个人就起了争执。”明昉呼出一口气,讲出原因,“画家之前在酒店住过,见过死者几面,就想请人家当模特。”

“这也太……”裴文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形容,“有点奇葩,哪有人会跟只有几面之缘的人提出这种请求,不惹人生气才怪。”

“那幅油画网络上也可以轻易搜到,凶手可能以前就见过,不一定是在博物馆看到后才一时兴起的。”明昉翻开资料册,“咱们的方向可能错了。外科医生那边有什么可疑的吗?”

“关乐半个多月前去过通仁医院,之后也去过几次,当时给她治疗的医生叫秦楚菁。”

“医生啊,这还挺符合咱们的推测,有基本的手术经验,也有接触到那些药物的可能。”明昉拿起外套,“一会你和我一起去趟通仁医院。”


“请问你是秦楚菁医生吧?”裴文问。

“我是,你们有什么事情吗?”

“你还记得一位叫关乐的女性吗?”明昉拿出关乐的生活照给秦医生辨认,“是这样,两天前我们发现了她的尸体,需要向你询问一些情况。”

“嗯,没问题。”秦医生看了一眼手表,“可以在六点半之前结束吗,我还要去接我女儿。”

“我们抓紧,尽量不耽误你。”明昉向她许诺,“你最后一次见到关乐是在什么时候?”

“一周前吧,她来打针,还是我给她打的。”秦医生很快的思索一番,“嗯……是上个月的月末,三十一号,之后就没有再见过她。”

“那你知道她在医院有接触过其他医生吗?”

“这我不太清楚,她就是来打疫苗的,应该不会碰到太多医生,一般都是经我手。”

“这个月三号的晚上十一点到十二点,你在哪里?”

“嗯……在家,那天我八点多才下班,回到家不到十点就休息了,和我丈夫在一起。不信的话你们可以去查一下我家那边的监控,直到第二天早上七点我才出门。”

“好,那没什么问题了。”裴文迅速在便签上记下秦医生的住址。

“对了,我想问一下,关乐是来看什么病?”明昉在临走前又回头一问。

“她过来打狂犬疫苗,说是被猫挠了。”

     明昉和裴文两人四目相对,不约而同想到了什么。


“明姐,我问过关乐的室友,她们都没有养宠物。”裴文向明昉汇报他这边的情况。“她有养狗的朋友,但没问到有养猫的。应该是在什么猫咖或者宠物店碰到的猫,按关乐的性格,给流浪猫狗喂食也有可能。”

“云坤东街那边虽然老旧,但很少有流浪猫出没,还是先从猫咖、宠物店一类的地方入手吧。关乐最后一次去医院是打第三针,把筛查时间放在上个月中旬,她应该就是十四、十五号这两天去过有猫的地方。”明昉给技术组划定了筛查时间。


“我们以新思酒店为中心,划定了直径五公里的范围。死者去过两家宠物店,这是十四号的监控,她在这家宠物店待了一个多小时。”格瑞暂停了监控视频,画面停在宠物店的门牌上。”

“等一下,这是在润泽大厦附近吗?”明昉看到熟悉的店名,向格瑞确认。

“没错,在润泽西街238号。”视频跳转,格瑞示意大家继续看,“这是死者十五号去的另一家宠物店,在归心小区附近。”

“你认识第一家宠物店的店主吗?”看到明昉刚刚的表现,裴文问。

“嗯,熟人。我的猫经常送到那里,店主是我高中时的学长,姓钟。”明昉翻着手机相册,找出照片给裴文看。“我先去找钟映谈谈。”

“我和你一起去。”裴文开口,“我先去挪车。”


钟映和白洛第一次见是在大学,医学生和艺术生,看起来并不那样相配。

白洛觉得像钟映这样的人,是很适合当男朋友的。可能因为是冬天,因为很冷,所以要产生爱的感觉。

冬天他穿暖色系的卫衣,围着厚厚的围巾,有时还套一件白大褂,很干净但有些皱。头发因为太多的实验要做乱糟糟的没个型,不带眼镜,不像很多书呆子那样近视。还会说俏皮话逗人开心。你把手伸进他衣领恶作剧,他会问你冷不冷。

白洛有太多喜欢的东西,多一个爱自己的人也不占什么地方。


那里冬天会下雪,天气虽不比北方严寒,门也被冻得难以推拉。白洛在记者站跑腿,替人去拍素材,一手拎着三脚架,脖子上挂着一个相机,佳能6D2,好沉一个。白洛觉得如果自己能少背几次相机,没准二十来岁的时候还能抓住机会长长个头。

一手拎着架子,另一只手去推门,还要护着胸前的相机,难以用全力。推开一条窄缝,白洛正试图往里钻,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,一只手从斜后方帮她推了一把,玻璃门大开。一起走进实验楼,白洛发现那男生一手也提着东西,好像什么医学器材。

某次白洛兴起,和钟映一起上课。老师讲解刨理论,用兔子做示例。课上解刨实践轮不到蹭课的白洛上手,偶尔钟映自己在教室,白洛会过来看,也跃跃欲试,给他打下手。知道了具体的身体构造,她能把实物画得更出众,白洛是敢想敢做的实践派。

学校很舍得,冬日暖气开得足。白洛和钟映坐在一排,中间隔了个空位,这时他们还没正式交往,有些试探和拘谨。阶梯教室座位安排得紧密,坐在两个挨在一起的位置上,写字伸胳膊都要打架。白洛怕热,把大衣一脱就往桌洞里塞,要和书包挤个头破血流。钟映也脱下外套,叠了两折放在膝上,开口问白洛:“要不要把衣服放这边?”两人中间隔着个空位,钟映坐在最边上,得到了白洛的同意后,他接过衣物,自然的将座位往里串了一座,把自己的大衣放在原来他坐的位置上,白洛的衣服也摞上去。两人离得好近,好适合趁乱牵手。


清脆的风铃声响起,裴文就看到钟映,他在里面的房间正给一只雪纳瑞吹干毛发。

“今天怎么这个时间有空过来?”钟映见是明昉,擦了把手出来打招呼。他今天没戴框架眼镜,好像带了茶色的美瞳,瞳色浅淡,显得人有些疏离。“这是?”见到陌生面孔,钟映问。

“我们今天来是想问一下这个人的事情,她半个月前来过你这儿。”明昉拿出照片示意,“这是我同事。”

“嗯,有点印象,她想养只猫,最后也没遇到喜欢的。”钟映招呼明昉两人坐下,倒了茶水。

“这个月三号晚上十一点到十二点,你在哪里?”明昉开门见山,直截了当的问。

“在家,和我女朋友在一起。”

“那下午十二点到晚上十点,这期间你都在干什么?”

“我一直在店里,待到晚上八点半,就回家了。”

“当时和关乐一起在你店里的,还有其他人吗?”裴文问。

“除了店里的员工,还有另一个男顾客。我这里有登记留下的联系方式,你们需要我可以找找。”

钟映的门店不算太大,但宠物品种很多。猫猫狗狗有几种,龙猫金丝熊这一类小型宠物也有,还有守宫蜥蜴这样的变温动物。陈设简洁,整个屋子很明亮,装饰品不多,胜在精巧,摆了一副骨架,一只青色羽毛的鹦鹉,通通用玻璃防尘罩盖着。

“这鸟是真的吗?”陈设引得裴文好奇。

“嗯,我女朋友之前养的,死掉她舍不得,做成标本放在这。”

“洛洛特别厉害,这个狗的骨骼标本也是她做的。”明昉正想问什么,就听到店员对女主人的夸赞。

“嗯,手真巧,做这些很难吧。”明昉心里起了疑虑。

“那我们就先走了,谢谢钟先生的配合。”裴文道过谢,和明昉一起出门离开。

“队长,我们再去另一家问问?”明昉听不出是发问还是陈述句。“是有点巧,钟映的女朋友多少会点解刨,肯定能熟练使用手术刀,但她又没见过关乐。”裴文说。

    “钟映见过,合伙做案也有可能。”裴文看不出明昉的情绪。“有点晚了,先回局里吧。”


大学里,白洛带钟映去一家甜品店吃过好几次,是她自己高中时经常喜欢吃的。那时候她还小,一次只能吃一两种,后来上了大学,偶尔报复性消费,要几个小蛋糕都是白洛的自由。恋爱多奇妙,你能轻易分享到别人不吝啬的部分人生。钟映听白洛讲桃子在几月成熟,桑葚什么时候会落下,奶油打发的程度,还有糖化反应的难以逆转。一边吃着甜点一边讲着抗糖,在白洛身上也不显得矛盾。很多时候你爱的东西都在对你造成伤害,有些侵蚀是不知不觉的,而另有一些伤害,是被人们默许的。因为伤口总会愈合,因为爱太过沉甸甸,所以痛楚不值一提。

钟映不会给出太多的反馈,因为他知道,有一些时刻白洛更乐于倾诉。他总是能恰到好处的扮演适宜的角色,比如白洛想淋雨,他就不会告知对方背包里雨伞的存在,而能心无旁骛的拉着小女友的手在雨中小跑。你看,我能为你遮风挡雨,也愿意因为你而迎接风雨。


白洛喜欢蝴蝶,巧夺的天工,造物者的奇迹。翅膀轻盈却有力,轻而易举的煽动起一场飓风的雏形。鳞粉闪耀,有迷人的光泽。更神奇的是,它们中的有些,翅膀本身并没有颜色,那些夺目的光彩来自于光的干涉。鳞片如缎带,微小到在空气里浮沉,却能承载太阳的荣光。


“队长,那条红带子上提取到的粉末,是鳞粉。”叶秋把报告结果交给明昉。

“蝴蝶身上的?”

“也差不多是,准确来说是一种蛾子身上的,金燕蛾,也叫日落蛾,太阳蛾。”

“这种蝴蝶……蛾子,本市有吗?有没有什么买卖途径?”

“这类蛾子是马达加斯加的特有种,因为外形艳丽,很受收藏家欢迎。市里没有线下的售卖,一般都是买家直接从网络上采购的。”叶秋展示出两张日落蛾的图片,接着说,“做这类昆虫标本也算是比较小众的爱好,我让他们找找最近一个月哪里有人买过。网上下单的话会有地址,等结果出来你们可以直接去问问。”


马达加斯加金燕蛾曾被归属到凤蝶属,人们一度把它视作蝶类。然而它其实是一种蛾子,却意外有着媲美闪蝶类绚目的翅膀,它是一种在白天飞行的蛾,但人们却叫它日落蛾。

蝴蝶很骄傲,死后翅膀发脆,身躯僵硬。但还软起来也容易操作,白洛喜欢注射热水的方式。用十毫升的注射器,堪堪装满八十摄氏度以上的热水,从胸部四十五度角刺入,缓缓注射。要有耐心,白洛从不着急,两针筒的热水下去,翅根就可以压开。

用一根五号针穿透蝴蝶胸部作为固定,钉在展翅板上。用硫酸纸压住,小心展开两侧的翅膀,再用一圈四号昆虫针固定好,调整好头部和身体,之后只需要等待。如果触角完好那就可以轻松很多,断掉再修复极考验眼力和手稳。

白洛在工作室空出了一面墙,已经挂了几个标本盒,有的还没装满。


“队长,日落蛾的买家地址,其中有钟映家,收货人是白洛,他女友。”叶秋急吼吼的推开门,第一时间将发现汇报。

“但是三号他店面附近的监控都没有拍到他出过门,再去找找看有没有什么死角。”

“明姐,钟映大学是学的医,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开了宠物店。”裴文把电脑里的资料画面一转,“他完全有作案的能力,我还打听到,他店里可以给宠物实施安乐死,药物这点也符合。”

“裴文,先不用去找监控了,准备一下去见见白洛。


钟映和白洛的住所,是个两层的复式结构,明昉没有直说来意,只说明身份,简单问了几句无关痛痒,而后试探着提出参观的请求。一楼是客厅和厨房,带着洗漱间和书房,平平无奇,没什么好看的。白洛带着明昉和裴文进到楼上自己的工作间,这里别有一番天地。有点凌乱,地上堆着杂物和草纸,一堆瓶瓶罐罐被踢到,发出一连串叮叮当当的声响。“有点乱,不好意思啊,平时我不太经常收拾。”白洛带着一丝歉意说道。

“白小姐会的真多啊,手很巧。”裴文的这番客套是发自内心的。整个二楼只有三个房间,白洛的工作室就占了小半空间,她用于工作的地方只有一方长桌,更多的空间都被展品和未完工的作品挤占。半面墙的蝴蝶标本令人眼晕,有常见的本土蝴蝶,更多的是未见过的品类,新奇稀少。日落蛾错落的摆放呈一个圆形,都安静的降落在一个半米多长宽的方匣子里,好像揭开玻璃罩,它们便能一股的飞舞涌出。黑色丝绒的背景上有金绿色的条纹,流光熠熠,翅尾两点玫瑰红似日落时分的残阳。

“白小姐知道最近发生的案子吗?在日落街区那边,发现了一具女尸,死者身上沾到了日落蛾的鳞粉。”

“天呐!”白洛发出小小的惊呼,又问道“那,那她是……怎么死的?”对鳞粉一事她置若罔闻。

“被注射了一些致命的药剂。死者半个月前去过你先生的店里,我们想知道这段时间他有什么异常吗?”

“和平时没什么不同,他白天去店里,晚上回来,有时候会晚点,一般不会超过八点。”白洛很快恢复常态,“我在家很少出门,十二点前我们就会睡下。”


为什么要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,其实透过人眼,你什么都看不到。多漂亮的眼睛,离开眼眶,都会失去原来的美感,变得死气沉沉,白洛花了一番时间才知道。但仔细观察,还是好看的,所以她乐此不疲。另一方面是因为她不信邪,世上总会有一双眼睛,生时灵动,死后依旧。

日落街区是最适合看夕阳的地方,上到酒店旧址的天台上,这里是最佳观景地。如果这座大楼能如期建成,一定是另一番的繁华。日落是美的,月亮也美,白洛爱着很多美丽的事物,骨骼中空的飞鸟,有毒却艳丽的蝴蝶,爱人黑曜石般的眼睛,所有这些像新奇的玩具,满足她源源不断产生的、崭新而又鲜活的欲望。

她没有错,摄影师拍照冲洗,标本家收藏奇异昆虫尸体,人们可以爱山,爱一阵风,爱某一夜的星光,她爱所有盛着故事的眼睛。

同钟映一起生活多年,她也难以言说自己的感情。钟映爱自己吗?今天之前她还毫不怀疑。


钟映给白洛打了镇定剂,确保她安静的坐在那里观赏日落。白洛体弱,又鲜少运动锻炼,即使活蹦乱跳的时候,也难以从钟映手下逃脱。钟映没限制白洛手脚的自由,连条麻绳也没舍得捆。

“我以前都不知道你喜欢油画。”白洛轻轻活动自己的颈部,昏睡了不知多久,她脖子有些发麻。“这次准备什么有意思的场景了?上次的“奥菲莉亚”你应该带我来看看的。”

“骗了你,我很抱歉。”钟映说。

“你告诉我她是因为并发症死的,我还内疚好久。其实是你吧,你为什么非要她死呢?”

“因为她很痛苦。”钟映习惯性的去推眼镜,发现自己没有带,推了个空。

“所以你帮了她,像给那些小猫小狗一样。我早该想到的。”白洛有一丝懊恼,“我是不是从来都没真正明白过你。”

钟映目不转睛看着白洛,仔仔细细,黄昏给她镀了一层金色光晕,看起来很乖巧,眼睛亮晶晶的,头发丝里都掺着碎光。

白洛闭上眼睛,感受得到苟延残喘的阳光透过薄薄一层眼皮,眼前像有金色的遮罩。白洛很平静,可能是药物的作用。只略微有点气恼,因为钟映骗了她。“安乐死真的一点都不疼吗?你知道我怕疼的吧。”白洛说。

钟映没应声,脱下外套,披在白洛腿上。“一会儿天该凉了。”出门走得匆忙,白洛穿得单薄。

听罢白洛差点笑出来,“反正我也马上要凉了。”她歪着头看着钟映。每次这样被白洛看着,钟映都觉得好像在陪一只小狗玩闹。小狗想去泥堆里打滚就去打滚,咬坏沙发他也不会责怪,那只是小狗的恶作剧。

“是《呐喊》吗,我猜的。”白洛问,“扭曲的日落,除了这个我想不到别的了。”

“嗯,你不喜欢晒太阳,但阳光很有用,所以我选在日落。”钟映说。

“你什么时候杀我?”白洛问。

“我想和你再多待一会儿。”

白洛试图展开手脚,软绵绵的用不上力。“我以为我是有点疯的那个,现在看你,更出人意料。”白洛长呼一口气,像是叹气又像做个深呼吸。“当然疯一点没什么不好。”

“我是不是欠你一句对不起。”白洛的语气很轻。

“事出不在你,是我抱歉。”


街区空旷,有警笛声飘来,逼迫紧张听得人心慌。夕阳渐暗,好适合私奔逃亡。

“小洛,从这儿跳下去吧,让我看你最后一次。”钟映说。

白洛艰难撑起身子,钟映可能太高估自己的体力。她有些头晕,费力踉跄的走了几步到围栏处,她没再回头看钟映一眼,也没往下看,纵身一跃。

钟映喜爱的事物有三则,刚吹干毛发暖烘烘的小狗,在夏季来临前成熟的酸甜青梅,还有看向自己的白洛。但很多时候,白洛是小狗,也是青梅,她是他的最爱。钟映看白洛在森林里行过,折下她喜欢的树桠,林木高立,他害怕白洛迷路,但最后他自己也失了方向,却还想要给白洛开一条明路。

钟映看着白洛的背影,一晃过就落下不见。披给她的外套早掉在地上,无人理会。她穿着白色睡裙,一小只又显得单薄,扬起裙角好像飞鸟的羽翼。


钟映的尸体倒在天台,仰面安详,最后他给自己注射了一针。

白洛在下面半截处的缓台被发现,三层楼的高度,她没死,受了不少伤,送到医院时还在昏迷。



一年后,护理师推着白洛回到她原来的家。看着人走后,白洛从轮椅上起身,撑着楼梯的扶手借力,一瘸一拐走上二楼的工作间。

这里没有人再来过,积了厚厚一层灰尘。陈设装饰一切如旧,熟悉的恍如昨日。一些骨骼因为疏于照顾而不再白亮,有的已经散架,零碎的摊成一小堆。密封良好的蝴蝶们很是争气,没有生虫腐烂,一如从前熠熠光点。

日落蛾的标本盒后有一个暗格,里面藏了只玻璃罐子,液体有些浑浊,浮着一颗眼球,已经看不真切瞳孔的颜色。这是她第一件藏品,底部贴了字签,墨色晕开有些模糊,隐约写着一个“映”字。这也是她最喜欢的收藏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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